【我家有位“穆桂英”】
2025年4月21日
2015年6月22日,我在面子书上读到一篇由Brendon Burchard 发表的短文,题为 “Interview your dad before he is gone, if possible. Learn about his life. Here's what to ask him.” (如果可能的话,在你父亲离开之前采访他,了解他的一生。以下是你可以问他的问题。),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建议,本打算抽空采访我83岁的父亲和77岁的母亲,但琐事缠身,始终都未能落实。一晃眼,十年就这样过去了。
这十年间,世事变迁,人事已非。
【风起心未乱】
2020年6月30日,年届82岁的母亲在体检中被发现粪便带血,医生建议进行内窥镜检查。7月8日,KPJ 医院的 Dr. Nerenthran Loganathan 通过 CT 扫描发现母亲的大肠内长有肿瘤;但由于她患有“心动过缓”症,平时心率仅约每分钟 40 多次,无法在当天进行内窥镜检查。随后,医院安排她转至伊丽莎白女皇二院(QE2),并于7月13日由刘鸿邦医生为她安装临时体外心脏起搏器,再由该院胃肠与肝病科主任 Dr. Raman A/L Muthukaruppan Chettiar 进行内窥镜检查。7月28日,医院通知我们,母亲的组织样本活检报告确诊她患上大肠癌,并已安排于8月17日进行大肠肿瘤切除手术。鉴于母亲年事已高,又患有“心动过缓”症,手术风险相当高,需提前做好各项术前准备。
接下来的数周,我们频繁带着母亲往返医院,进行各项术前检查,并学习如呼吸训练(Incentive Spirometry)等准备工作。整个过程中,母亲始终积极配合,态度乐观,从未有一丝抱怨或叹息,展现出令人敬佩的坚强与从容。
我记得在手术前一晚,负责母亲手术的麻醉医生特地打电话给我,告知院方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且患有“心动过缓”症,决定采用“硬膜外麻醉(Epidural Analgesia)”的方式进行手术。也就是将麻醉药物注入脊椎外层的硬膜外腔,暂时阻断神经传导,从而减轻或阻止身体特定部位的疼痛。这种麻醉方式尤其适用于年长或患有心肺问题的患者,但也伴随一定风险,包括神经损伤、感染或出血等,因此需家属同意。我听完后呆坐在沙发上良久,心情沉重,那一夜几乎无法入眠。
8月17日手术当天,当母亲在伊丽莎白女皇二院(QE2)再次安装好临时体外心脏起搏器,被送往伊丽莎白女皇一院(QE1)手术室前,护士再一次前来向我确认是否同意进行手术。那一刻我思绪万千,心神不宁,转头看向病床上的母亲,征询她的意见。她微笑着轻声对我说:“做吧…”。
母亲于中午12点45分左右被送入手术室。我在医院里坐立不安,不断从一楼走到地下一楼,又回到一楼,反反复复地徘徊,心神恍惚。直到晚上7点13分,我终于收到医生的短信通知,手术顺利完成,母亲正在恢复区接受观察,随后将转入加护病房。我这才稍感安心,回家休息。
第二天一早,我们回到医院了解母亲的情况,并见到了参与手术的其中一位医生 Dr. Sentil。他向我们详细说明母亲术后的状况后,让我到楼下加护病房外等候。不久,我看见 Dr. Sentil 从病房里走出来,脸上带着微笑,递给我他的手机。手机屏幕上,是我母亲躺在病床上、微微笑着的照片。那一刻,我顿时眼眶湿润。
这个小小的举动,在我们焦虑不安的心中注入了莫大的安慰,也让我们深深感受到政府医院医生与护士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爱心。
后来母亲告诉我,她在动手术前曾默默思忖,这就像当年她生我们的时候一样——若手术成功,便是母子(女)平安;若不幸失败,那也就是她的一生,走到尽头了。
母亲出院后,积极配合复建,身体恢复得很快。约一个月后,即9月15日,我们陪同母亲到医院复检,被告知母亲的切除肿瘤和周边组织病理化验报告确认其肿瘤为第2.1期,经评估后,医生认为无需进行化疗,这个消息让我们全家人欣喜万分。
原以为母亲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,未曾料到,康复还不到一年半,厄运却悄然袭来。
【骤变志不改】
2022年3月3日凌晨,年届84岁的母亲突发严重中风,因右脑血管堵塞被紧急送医。所幸送医及时,赶在她发病后4.5小时内抵达医院,医生立即为她施行静脉溶栓治疗(IV Thrombolysis),以溶解脑血管中的血栓,尽快恢复血流,减轻脑组织受损程度。后来,CT扫描结果显示,母亲右脑已有超过一半区域受到中风影响,导致左半身部分瘫痪、言语不清。庆幸的是抢救及时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。
我记得那天凌晨,在急诊室里的母亲情绪波动剧烈,神情紧张而慌乱,明显感到害怕与无助,仿佛不知所措。她不断努力想要开口说话,但言语已变得含糊不清,只能隐约听见她一再催促大姐赶紧回家取她的药物。我们只能轻声安抚,尽力让她平静下来,好配合医生的治疗。母亲一生历经风雨,却始终沉稳坚毅,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惊慌失措。那一刻,看着她焦急无助的模样,心如刀割,令人痛彻心扉。
第二天一早,我们全家召开了一次紧急家庭会议。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,让人措手不及,但我们知道,唯有积极面对,才能为母亲争取最好的照护。接下来的几天,大家迅速分工合作、各尽其职。我们先把父亲和大姐接到我家同住,方便照应;二姐立即完成新冠病毒核酸检测后进驻医院,全天候陪伴母亲;淑怡负责改装家里的房间与厕所,方便母亲日后行动;我则忙于四处寻找合适的看护,咨询医生与物理治疗师,为母亲拟定复健方案。
即便经历了如此重大打击,母亲在中风后不久,又一次向我们展现了她那超乎常人的毅力与乐观态度。虽然在急诊室中她曾惊慌失措,但送入病房后,仅仅一两天,她便迅速调整心情,积极面对现实。
在医院期间,母亲主动要求姐姐教她简单的英文单词,作为训练口齿与脑力的方式,并尝试用新学的英语与医生、护士沟通。同时,在姐姐的协助下,她也开始在病床上进行基础的复建练习。
3月16日,母亲出院回家休养,正式展开为期三个月的密集复健计划。
我记得母亲刚出院回家那天,坐在轮椅上等候89岁的父亲从卧室缓缓扶着助行架走向她。父亲热泪盈眶,而母亲则用她那尚未清晰的口齿但热情阳光的语气,用力喊出一句:“我回来啦!”
起初,母亲只能躺在病床上或坐在轮椅中。随后,她像婴儿学步般,一点一滴地重新学习站立与行走,并用各种自己琢磨出的创新方法,锻炼那只已大部分失去功能的左手。出院不久,她便重新提笔练习书法,努力恢复手部协调能力,同时积极学习中国象棋锻炼脑力。即使没有对手,她也能一个人专注地下上好几个小时的棋,毫不气馁。
【将别情最深】
但非常不幸的是,就在母亲出院约一周后,父亲因晚期肾衰竭病情恶化,于3月24日被紧急送往鹰阁医院(Gleneagles Hospital)急诊室救治。次日,他被转入加护病房,开始进行透析治疗。由于肺部严重积水,医生进行了胸腔穿刺术(Thoracentesis)以抽取积液,但术后引发胸腔出血等并发症,病情反复不定。在加护病房期间,正值父亲于3月28日迎来90岁生日。母亲特地亲手写了一幅书法,要求我们推着她坐上轮椅,到加护病房为父亲送上祝福,为他庆生,并鼓励他积极面对人生最后的挑战。
后来,父亲转入普通病房,但身体状况却迅速恶化。经与医生沟通、并征得母亲同意后,我们于4月2日将父亲接回家中,进行临终关怀护理。
那段艰难却充满爱的日子里,家里仿佛成了一所临时的加护病房。父母在两位全职看护的悉心照料下安度每一天,三姐三姐夫,侄儿侄女也从海外赶回团聚。家人们尽可能留在家中陪伴两老,一起做饭、聊天、看电视、接待来访的亲友,也与母亲商议父亲的身后事;而在父亲神志渐失之际,我们仍努力与他说着那些词不达意却满怀深情的话语。虽然表面上大家尽力维持日常生活的平静,实际家中却暗潮涌动,家人情绪波动难平。但母亲却如定海神针般,始终坚毅沉稳,给了我们所有人无声却坚定的力量。
直到4月13日凌晨约00:45,看护发现父亲的心跳和血氧已下降至血氧仪无法测得的水平,于00:50唤醒我们。我们赶紧叫醒母亲,安抚她情绪后让她来到父亲床边,与已奄奄一息的父亲作最后道别。不久,父亲于凌晨01:17安详辞世,享寿90岁。
在妥善办理父亲的身后事后,母亲继续坚持复健,通过物理治疗、针灸、学习简单英语、练习象棋和晨运等方式努力恢复健康。
目前,除左手大部分功能仍未恢复外,母亲的身体已基本康复。
【结语】
自母亲自中风基本康复以来,我一直想用文字记录下从2020年6月30日到2022年4月13日这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。在这1年9个月又14天里,我和家人仿佛耗尽了毕生积累的智慧与勇气,竭尽全力迎接一波接一波汹涌而至的挑战。无数个昼夜,我们在担忧与希望、恐惧与坚定、悲伤与乐观之间起伏沉浮,情绪如潮水般反复拍击,惶惶不可终日。
我常觉得,幸好,我家有位“穆桂英”。
母亲虽未完成小学学业,但岁月与生活的磨炼却赋予她一身“好本事”。在危急时刻,她不仅懂得“自保”,还能带领我们一同“破阵突围”。
在读到Brendon Burchard 发表的短文的十年后的今天,父亲虽已离世,但在朋友的协助下,我终于以影像的方式完成了当年“采访母亲”的心愿。
在访谈中,我问母亲:“你人生中遇过最困难的时刻是什么?”
我本以为她会提起这几年风雨交加的经历,
但她却一脸懵然,思索片刻后回答道:“我人生中没有遇过什么大困难,如果有的话,也都能一一解决……”
“穆桂英”本色,一语蔽之。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